新海南客户端、南海网记者 贺立樊/文
久久不见久久见……这首歌,从1989年的夏天,一直唱到现在。在2023年“文化和自然遗产日”主题宣传活动的主会场,它再次响起,为“海南热带雨林和黎族传统聚落”申报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而助力。
海南省歌舞团的歌手游春光听过黎语版的《久久不见久久见》,同样来自这首歌的原唱陈忠。出生在乐东黎族自治县保定村的陈忠,深受黎族传统音乐浸染,它们与船型屋、黎锦、黎陶,以及黎药等众多黎族文化一起,影响着陈忠的一生。
(资料图)
陈忠没办法改变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,却能为一首首黎族小调赋予永恒的生命力。它们是他留下的最为珍贵的遗产,当它们飘扬四方,刻进人类文明的光盘,一个人的遗产,可以融汇进一个民族的文化。
陈忠在演出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“你的民族是什么样的?”
徵,中国古代音乐五音之一,也是黎族传统民歌调式音阶的骨干音,陈忠用它为女儿陈徵璇命名。
在陈徵璇的记忆里,每次回到保定村,父亲一定要做两件事——向老人们学歌,教年轻人唱歌。
黎族数千年的漫长历史之中,由于缺乏本民族文字记录,黎族文化主要以音乐、图像、雕塑等形式,通过一代又一代人口耳相传。每一代人里,似乎总要有一位记录者。
陈忠在演出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“很多濒临失传的黎族小调,就是这么被记录下来,被唱出来。”整理父亲的手稿时,陈徵璇发现,包括《高高山顶唱山歌》《好久没来这个村》《我是山里人》等歌曲在内,都源于父亲对于黎族小调的记录和改编。
陈忠对于传统民族文化的痴迷,成了许多人对于他的第一印象。然而,痴迷只是表象,背后是一份责任。
2004年,已是海南省歌舞团歌队队长的陈忠,选择加入海南省民族歌舞团。老搭档游春光很不理解:“为什么离开?留在省歌舞团更有发展前景。”
陈忠只是笑着摊手:“民族歌舞团更缺人。”彼时的海南省民族歌舞团,设在五指山,如今的中线高速公路,当时只是构想,海南民歌的发展,也在那时遭遇瓶颈。
缺乏推陈出新的优秀作品,导致海南民歌缺乏竞争力,难以吸引优秀歌手加入其中。作为成名已久的黎族歌手,陈忠的选择,既是个人的调动,也是一位记录者的使命。
“如果连我们黎族人都不去保护和记录黎族的文化,这个民族该如何发展?”陈忠曾经问过儿时的陈徵璇一个问题:“你的民族是什么样的?”那时的陈徵璇答不上来。
陈忠默默做着一些不起眼的事。为了改良黎族吹叶技艺,他利用演出和采风的机会,到处收集各类树木的叶子,扛着一麻袋的树叶回到家。
把树叶铺在阳台上晾晒,陈忠不断尝试树叶的干燥程度与音色的差别,终于确认干燥程度在三分至五分的树叶,最适合吹奏黎族乐曲。
“母亲刚把剩余的树叶打扫干净,父亲又扛着一麻袋木头回家。”陈徵璇以为是烧火做饭的柴火,陈忠却赶紧告诉她,这些都是“宝贝”。
陈忠在演出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围着木头反复削切,陈忠把指头都削破了;在木头上反复试音,把那台用于调音的二手电子琴弹得走了音。陈忠终于做出了黎族传统乐器——叮咚木。
儿时的陈徵璇,不明白这一切的意义,“无非是一种乐器。”陈忠笑了,又一次邀请她去看演出。
当吹叶、鼻萧、叮咚木等黎族传统乐器奏响旋律,歌手和舞者相聚其间,演绎一个民族的宏大与婉转。陈忠无法把所有的黎族文化搬上舞台,却能和同事们一起,让观众仿佛走进一座黎村,看见一个传统、多彩,富有生命力的民族。
“你的民族是什么样的?”在一场场演出之中,答案不言而喻。
高高山顶唱山歌
以一首《久久不见久久见》走红大江南北之后,陈忠成为黎族乡亲们眼中的大明星。每当海南省民族歌舞团开展省内巡演,听说陈忠要来,往往上个市县的演出还未结束,下个市县的乡亲们早已聚在路口等候。
给陈忠带来知名度的,或许是这首脍炙人口的海南民歌。但是让陈忠真正得到乡亲们认可的,则是从艺几十年来,对于黎族音乐的坚持。
还在广东民族歌舞团期间,在20世纪80年代港台音乐流行的时代,陈忠每次演出的保留节目,一定是唱几首黎族小调。
陈忠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即使曾在北京求学,掌握西洋美声唱法,即使曾在广州工作,处在开放的前沿,陈忠还是惦念家乡。当海南建省办特区之后,陈忠决定回到海南。
“以前问过父亲,为什么不留在广州?”陈徵璇还记得父亲的回答——“我们是黎族人,总要是回到故乡,不只是回去,更是要为故乡做点事情。”
1989年,陈忠调任共青团海南省委宣传部,可是他的心,还挂念着那座舞台。两年之后,陈忠来到海南省歌舞团,与另一位年轻的黎族歌手游春光成为搭档。
陈忠年长几岁,每当游春光遇到生活和工作上的难题,陈忠总会开导他,“乐观面对,踏实去做,高兴时要唱歌,难过时更要唱歌。”
十多年的时间,两位黎族歌手跑遍了海南的所有市县和各大乡镇。每一次站上舞台,陈忠最常唱的黎族歌曲,是他从民间挖掘改编的《高高山顶唱山歌》。
“站在高高山顶上/看见阿妹哟行山坡/唱首山歌给妹听/请妹放脚慢慢行......”
那一刻的陈忠,在无数观众的簇拥下,仿佛真的站在高高山顶。看着舞台上的陈忠,脸上带着微笑,游春光也能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的快乐。
“有陈忠在的地方,无论台上台下,总是不会冷场。”每次聚餐,酒过三巡,陈忠会端起酒杯,唱上一首《祝福歌》。一瞬间,整个饭店都安静了,只剩下陈忠的歌声。
一曲唱罢,突然有邻桌的陌生人鼓起掌,大喊几声:“再来一首!”
陈忠似乎永远也没办法停止歌唱。他在台上唱、台下唱,在家里唱,做饭时唱、扫地时唱,每天上午8点,准时打开音响,雷打不动开始练歌。
“小时候,家里有一台很旧的卡拉OK唱机,父亲有时用来练歌。”那是属于父女俩的“同台演出”,每当音乐响起,陈忠故意拿出舞台上的派头,笑着跟随鼓点扭动身体,一手指着陈徵璇。陈徵璇马上放下玩具,从一旁蹦出来,伴着陈忠的歌声跳起舞。
站在山顶的陈忠,把黎族音乐推向一个新的高峰。他在全国民族声乐比赛唱响黎族歌曲《斗牛调》,取得荣誉,随后又在全国第三届少数民族青年声乐比赛中荣获优良奖。
通过陈忠的演唱,一首首源于民间的黎族小调,展现在更多人面前,关于黎族的文化,也渐渐为人所熟知。
陈忠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回故乡
陈忠的人生轨迹,是一个圆满的圈。他从小小的保定村出发,在广州扎下脚跟,到北京求学,把黎族音乐带去韩国、泰国、印度等国家,走向更广阔的世界。
当他站上事业的高高山顶,他选择归来。从北京到广州,再到海口,最终回到他的民族和乡亲之中。
每次与陈忠一起下乡演出,海南省民族歌舞团团长胡海兰都能看到许多乡亲们,他们朴实的面庞,笑起来很真诚,在人群里踮着脚尖,与台上的陈忠一起,唱起动人的黎歌。
某种程度上,胡海兰觉得,陈忠就像眼前这些乡亲们,对流淌在血液里的民族文化爱得纯粹,无论经历再多,依然保有这份纯粹的爱。
陈忠抱着幼年时的陈徵璇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因此,陈忠才会在登上高山之后,选择归来,为乡亲们唱一首《回故乡》。
“过一山哎/过一水/归乡路上行不累/行不累......”
唯有自然规律,能让陈忠放慢归乡的脚步。2014年,陈忠办理内退,他的身体每况愈下,渐渐远离了舞台。
他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这座舞台,包括自己的女儿。在陈忠的影响下,陈徵璇加入海南省民族歌舞团,成为一名舞蹈演员。
陈忠与女儿陈徵璇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2017年,海南省民族歌舞团排演山歌剧《呦呦鹿鸣》,需要一批民歌手。陈忠得知后,主动回到团里,参与排练。
当时的陈忠,脚步已经有些迟缓。首演那天,陈徵璇发现,父亲的双腿有些颤抖,几乎需要有人搀扶才能走动。
可是当音乐响起,走上舞台的陈忠,依然是一如既往的专业姿态。陈徵璇又一次在父亲的歌声中起舞,《呦呦鹿鸣》的首演也大获成功。
尾声时,做完最后一个舞蹈动作,陈徵璇悄悄望向父亲,从她的视角看过去,能看见父亲在强撑着,“心里觉得,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与父亲同台演出。”
几个月后,陈忠突发中风,一年多后,又因肿瘤入院。坐着轮椅的陈忠,再也无法登上舞台。这一次,换成游春光开导他,“高兴时要唱歌,难过时更要唱歌。”
陈忠的家里,还是被音乐所围绕。有一阵子,游春光忙于工作,隔了好久才来看望陈忠。游春光说:“这段时间太忙,好久没来看你啦。”
陈忠笑着回答:“久久不见久久见。”
如同一首歌,出发与归来,相逢与别离,在2022年11月21日那天,唱至尾声。64岁的陈忠,躺在病床上,弥留之际,一直在重复:“我想回家。”
当晚,家人们把陈忠送回保定村的老家。陈忠的母亲问他,还知道她是谁吗?陈忠已经没有力气,小声地用黎语说道:“妈妈。”
陈忠与女儿陈徵璇的最后一张合影。图片由陈徵璇提供
2022年11月22日零时五分,陈忠的人生划上一个圆满的圈。他在出生的故乡离世,平静的小山坡,多了一座坟,陈忠真正融入他的民族历史之中。
今年清明节,陈徵璇和家人回到这里,为陈忠扫墓。这里还有很多家族亲人的墓,周围青草茵茵,树上几只小鸟在鸣叫,听起来好像一首歌。
陈徵璇相信,父亲会喜欢这里,“他一直都深爱这里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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